何以為家:一個委內瑞拉家庭的顛沛流離
原文2025年7月22日刊于WBEZ Chicago
作者:Adriana Cardona-Maguigad
編者按:2019年以來,委內瑞拉正在經曆有史以來最嚴重的通貨膨脹,政治動蕩以及猖獗的暴力犯罪。近800萬委內瑞拉人離開故土,馬科斯和瑪麗亞一家是其中之一。他們先去了智利,而後穿越了整個美洲大陸,取道達連隘口,從墨西哥進入美國,最終定居在芝加哥市。彼時,美國政府給予了委內瑞拉難民臨時庇護身份,馬科斯和瑪麗亞在墨西哥面談預約後方才進入美國,並合法獲得工卡,開始新的生活。
特朗普政府打破了他們重啓生活的希望。盡管安分守己,勤勞工作,馬科斯依然被扣上了黑幫暴徒的帽子,最終在今年6月遣返回委內瑞拉,留下來他的妻子獨自照顧三個年幼的孩子。
《芝加哥論壇報》最新報道指出,在芝加哥6月初的一場逮捕行動中,有四分之三沒有任何犯罪前科。在“硬性指標”之下,大量無犯罪記錄的移民遭到遣返。
WBEZ Chicago記錄了馬科斯和瑪麗亞一家的故事。世界如此之大,卻幾乎沒有容身之所。他們的命運被統治者的個人野心顛覆,被反移民的浪潮裹挾,在美洲廣袤的土地上顛沛流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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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的媽媽瑪麗亞整個夏天都在等待,呆呆望著芝加哥南區公寓的窗外。
這位來自委內瑞拉的庇護申請者不停地滑動手機,查看航班信息。政府說將安排她搭乘飛機,返回家鄉。她的航班定在七月底。
瑪麗亞已登記參加特朗普總統新公布的自願離境計劃。
特朗普承諾提供旅行協助以及1000美元的補貼。瑪麗亞說,不管有沒有補貼,她只想回委內瑞拉。
“我只想離開。”瑪麗亞用西班牙語說。此時她兩歲和六歲的孩子在空空蕩蕩的公寓裏玩耍。九歲的孩子躺在地板上,用一部小手機看節目。“我在這裏失去了一切。”她環顧四周說道。
瑪麗亞的丈夫馬科斯最近被遣返回委內瑞拉。他說自己在芝加哥被捕後,在10個不同的拘留中心被關押了近三個月,期間正值特朗普政府發起的一波大規模拘捕。由于他們擔心遭到報複,WBEZ應要求未使用他們的真實姓名。
馬科斯于六月被遣返回委內瑞拉。WBEZ在加拉加斯(Caracas,委內瑞拉首都和最大城市)找到了他。他詳細講述了自己在芝加哥被捕後的經曆,包括美國拘留設施中擁擠的條件,以及聯邦探員是如何進行驅逐的。瑪麗亞則講述了她生活如何分崩離析,以及她為何決定離開。
一場在學校門口的逮捕行動
今年三月份,馬科斯按往常送孩子上學,與老師談完孩子的成績單後,隨即被移民特工逮捕。
他剛走出學校,聯邦探員便包圍了他的車。他們告訴他,他們持有一份移民逮捕令。
馬科斯說他感到困惑。他和妻子一直遵守移民法律。他們已申請庇護,持有合法工卡和駕照。
“我以為你們只逮捕有犯罪記錄的人,我沒有任何犯罪記錄。”馬科斯用西班牙語回憶說。
那一刻,他腦中閃過無數念頭。孩子們還在學校裏。他和瑪麗亞前一天剛買的新車。他們在芝加哥辛苦建立的生活,而這一切都是在經曆了艱難的旅途之後。
像數百萬其他人一樣,馬科斯和瑪麗亞逃離了委內瑞拉的貧困與暴力。他們合法穿越美墨邊境,于2024年申請庇護。
穿越美洲大陸的旅程。2019年至2023年間,這對夫妻帶著他們的孩子踏上了從委內瑞拉到芝加哥的旅程:離開委內瑞拉,曾在智利生活;穿越達連隘口,從哥倫比亞到巴拿馬;從墨西哥進入美國;從德克薩斯搭乘大巴到芝加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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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科斯說,被捕後,探員將他帶到附近一家沃爾瑪的停車場。他被戴上手铐和腳鐐。然後,他們拍照,就好像他是在那裏被捕的。
這讓他感到不解。但移民機構一直在社交媒體上發布被拘留移民的照片,往往暗示他們有犯罪記錄。
這只是三個月漫長旅程的開始。在此期間,他說,美國移民與海關執法局(ICE)官員一再試圖將他定性為罪犯。他被問及是否有幫派關系,他否認。他被問及紋身的意義——他說那些紋身是大西洋、念珠和他孩子的名字。
“我來自委內瑞拉,並不代表我就是幫派成員。”他說。
但聯邦探員仍不斷搜尋他違法的證據。
他們解鎖了他的手機,詢問他銀行賬戶的交易記錄。
“我告訴他們我是DJ,也開Uber。”馬科斯說。“我從未有過酒駕。我告訴他們:‘我以為你們只遣返罪犯。’”
他還告訴他們自己是按規矩來的。他在墨西哥等待移民面談的預約,然後才進入美國啓動庇護申請。
馬科斯說,他被關押期間,經常被威脅要被送往薩爾瓦多的重刑監獄——恐怖主義收押中心(CECOT)。特朗普政府曾將數百名移民,包括許多委內瑞拉人,未經正當程序送往那裏。
恐懼一直伴隨馬科斯,執法人員將他輾轉各地。他說自己在六個州的十個拘留設施被關押。ICE沒有確認他的拘留情況,但他的律師說,許多移民都會被送往多個設施,而在轉移之間定位他們並與ICE溝通非常困難。
“我被轉送的車像是運狗的。”馬科斯說,“永遠是腰部、手腳都戴著鐐铐。”
他還說拘留條件非常惡劣。在密蘇裏州,他被迫整夜在亮燈的金屬長椅上睡覺。他整天戴著鐐铐坐在大巴上,不知道下一個目的地在哪。他吃不飽,也沒有藥物緩解疼痛。
當被問及拘留條件差的問題時,美國國土安全部在一份聲明中表示,任何有關擁擠或“次標准條件”的說法都是“完全錯誤的”,並稱所有被拘者都“獲得了適當的食物、醫療服務,並有機會與家人和律師聯系”。
被拘兩個月後,馬科斯的庇護申請——也就是他留在美國的最後希望——被駁回了。
他不想上訴。他只想盡快離開拘留中心。他得想辦法養家糊口。他知道妻子正在為養活孩子掙紮。
但在申請被拒後,他徹底失去了見到妻兒的希望。
他知道自己隨時可能被遣返,但他仍害怕被栽贓成罪犯。
在德州,他說官員叫住他和另一名年輕男子,說移民官員發來訊息。“他們說我們是‘阿拉瓜列車’成員,”馬科斯說,這是源于委內瑞拉的一個犯罪幫派,特朗普聲稱該幫派正在入侵美國。
馬科斯說他被迫穿上紅色囚服——那是專門給暴力罪犯准備的。他記得一名獄警對他說:“我應該怕你。”
這三個月的曆程嚴重影響了他的心理健康。他聽說有一名委內瑞拉男子在其中一個拘留中心自殺。WBEZ無法證實這一說法,但新聞報道和倡導者指出,今年拘留中心中的死亡和健康危機增加了。
ICE和美國司法部沒有回應有關馬科斯涉嫌犯罪的證據問題。
如今回到委內瑞拉,馬科斯很高興重獲自由。他每天與瑪麗亞和孩子們視頻聊天。但這個家庭依然分離,他為他們擔憂。
瑪麗亞獨自帶著三個孩子,住在他們曾夢想開始“美國夢”的公寓裏。
三月被捕後,馬科斯說他被送往六個州的十個拘留中心,然後在六月被遣返回委內瑞拉。在孩子學校外被捕;在Broadview的ICE中心登記;被拘留于六個州;從德州飛往波多黎各,再遣返回委內瑞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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艱難養育孩子的母親
馬科斯被捕後,他被送往Broadview的處理中心。瑪麗亞前去取車鑰匙。她無法見到他,但官員向她詢問了他的工作、紋身及是否有幫派關系。
從那天起,一切開始崩潰。
“我很絕望。”瑪麗亞用西班牙語說。那是三月,她正在忙著找保姆,好讓她能去附近半小時車程的肉類加工廠上夜班。
“我感到孤獨。我們以前是一個團隊。他是這個家的支柱。”
接下來的三個月,因為害怕被捕,她的孩子們缺課超過四周。她還生了幾次病,最終失去了工作。但賬單仍不斷湧來。
沒有親人可依靠,她只能靠志願者幫忙付房租和購買孩子們的食物。
現在,她幾乎撐不下去了。
“我已經什麽都沒有了。”她說。
她打開幾乎空空如也的冰箱,指著空蕩蕩的客廳。她賣掉了家具,也賣了車。
“我以前身體健康。現在,我有偏頭痛、抑郁和焦慮。”她說,“晚上睡不著。”
她9歲的孩子看起來很難過。孩子們幾乎不去公園,也不散步。瑪麗亞說他們根本不出門。她很害怕。
她只想回到委內瑞拉——這與三個月前截然不同。2023年抵達芝加哥時,這個家庭開始建立他們自2019年離開委內瑞拉以來一直渴望的穩定生活。
最近,她開始上TikTok尋求如何回國的建議。但她沒有護照。而且她也無法辦理——因為委內瑞拉在芝加哥或美國境內都沒有領事館。
當她在社交媒體上看到特朗普的自願離境計劃時,她看到了一絲機會。
這個計劃最初是拜登政府開發的一款庇護應用,如今被特朗普重新包裝,用于促使人們自願離境。她開始了申請程序,並已獲得出發日期。現在,她只是在等待航班細節。她每天都發郵件詢問進展。
瑪麗亞說,她不確定政府是否會兌現承諾,而倡導者也認為她有理由保持謹慎。
她擔心在旅途中與孩子分離,或被送到非委內瑞拉的國家,尤其是丈夫的經曆令她心有余悸。
但她說,她別無選擇。她不想在沒有馬科斯的情況下繼續留在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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