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口浪尖的芝加哥大學:人文社科緣何淪爲博士停招的犧牲品
原創 華埠Spotlight 樹溪
2025年9月2日 18:06
羅森瓦爾德大廳(Rosenwald Hall),芝加哥大學招生辦公室所在地
圖片來源:Nathaniel Rodwell-Simon/Chicago Maroon
“完了, 本來還準備申請。”
8月開始,芝加哥大學(以下簡稱”芝大“)藝術與人文學院、哈里斯公共政策學院、克朗家族社會工作學院、社會科學學院相繼宣佈暫停或減少博士和碩士項目招生。消息在社交媒體上引發震動,潛在申請者,相關專業學生,以及人文社科領域學者震驚又錯愕。
特朗普就任總統以來,通過暫停或削減撥款、剝奪免稅資格等方式,聯邦政府持續向高校施壓。早在芝大以先,哥倫比亞大學、波士頓大學、布朗大學、康奈爾大學、賓夕法尼亞大學等頂尖高校已經迫於財務壓力或其他因素,凍結或縮減了博士招生項目。
坐落在海德公園的芝加哥大學被視爲“學者中的學者之地”,是北美人文社科的精神標杆之一。因此,芝大停招引發的震動烈度更高。
“我感覺這是北美人文社科的大潮。”2024年從芝大人類學系獲得博士學位的小葉說,“在某種程度上,這些變化也把人文社科推向社會前端,大家不得不直面這些問題。”
“這一天終於來了”
8月12日,芝大藝術與人文學院(以下簡稱“人文學院”)傳出停招、縮招的消息。該院院長黛博拉·尼爾森(Deborah Nelson)在一封內部郵件裏表示,在2026至2027學年,將縮減7個博士項目的招生規模,暫停剩餘8個項目的招生。
李諾是芝大社會科學學院(以下簡稱“社科學院”)的博士生,看到這一消息後,他們內部也發生了激烈討論,“我們社會科學博士生們都覺得我們很快就會‘遭殃’。”
一週後,在收到系裏郵件的一瞬間,李諾想:“這一天終於來了。”
8月20日,芝加哥大學社科學院院長阿曼達·伍德沃德(Amanda Woodward)在內部郵件中確認:“在即將到來的招生週期中一些項目將暫停招生,包括人類學、科學概念與歷史研究、政治經濟學和社會思想。其他項目——比較人類發展學、經濟學、歷史學、政治學、心理學和社會學——將減少招生人數。”
伍德沃德院長提到,“我們並非唯一需要採取這些措施的機構……克朗學院、哈里斯學院和藝術與人文學院的院長最近也致函各自學院,分享了暫停和減少博士招生的計劃”。
8月28日,芝大宣佈將在新學年削減1億美元的預算,包括裁減400名員工,關閉140多個研究中心,合併重組院系,以及暫停多個博士項目招生等。
在華埠Spotlight獲得的一份內部電子郵件中,校長保羅·阿里維薩託斯(Paul Alivisatos)對教職工們說:“這些計劃需要做出艱難選擇,並將導致大學停止一些有益且有價值的努力。”
2026-2027學年人文社科領域的諸多博士項目招生,成爲這個“艱難抉擇”裏被捨棄的部分。
對芝大社會工作博士生小K來說,芝大的財政危機並不是新聞,讓ta感到意外的是,居然暫停了這麼多博士項目。“不論如何對學校來說都是巨大的損失,這意味着芝大會失去一批這個領域有熱情和才華的優秀學生。
其中,人文學院遭遇的打擊最大。在伍德沃德院長的郵件發出後不久,人文學院院長尼爾森在跟進郵件裏補充了新的決定,除哲學系和作曲系外,該院將暫停所有博士招生。
華埠Spotlight獲取的內部郵件顯示,尼爾森院長寫道:“根據博士委員會和系主任們的強烈建議……與其只招收少數幾個系的學生,不如讓全部博士項目暫停,這樣我們明年就能有時間共同評估並更好地應對我們面臨的挑戰。”
在停招消息傳出之前,人文學院東亞語言與文明系的博士生朱傑明已經感覺到不對勁。“比較意外的是之前合併專業的傳聞,學院要將現有的15個系合併成8個系,然後聽到要停掉博士項目反而不太意外了。”
朱傑明提到的院系合併暫未得到官方確認。今年7月,芝大校報《Chicago Maroon》報道,人文學院正準備進行重大重組,以削減行政成本,擬議的改革包括將其15個系合併爲8個,減少語言教學,並設定最低班級和項目規模。
實際上,現有的藝術與人文學院剛成立不到半年,由原本的藝術學院與人文學院合併而成。
最後一根稻草
芝大校長保羅·阿里維薩託斯的最新聲明解釋了校方的考慮。
阿里維薩託斯寫道:“現在需要做出一些艱難決定的原因有兩個:一個是短期的,一個是結構性的。一方面,過去八個月聯邦政策的深刻變化帶來了多重重大的新不確定性,並給我們的財政帶來了巨大的下行壓力……另一方面……我們的年收入仍然無法滿足支出……”
在今年4月的財政預算會議上,芝大教務長凱瑟琳·拜克(Katherine Baicker)和首席財務官伊萬·薩姆斯坦(Ivan Samstein)強調了目前面臨的重大挑戰,包括近40項聯邦研究撥款被終止,以及2025年學費收入較預期低700萬美元。
芝大2025財年預算收入一覽
圖片來源:芝加哥大學教務長辦公室
根據芝大披露的2025年預算案,聯邦資金約佔該年度運營收入的18%,學費收入佔比爲20%。
此前,特朗普政府大幅削減了美國國立衛生研究院、美國國家人文基金會和美國國家科學基金會的撥款。拜克在預算會議上提到,目前對芝大的影響在1000萬至1500萬美元之間,但明年可能會增至4000萬美元。
不過,在李諾看來,這不僅僅是外部政策導致的,“我們內部其實大概都知道是因爲學校自身的財政困難和投資失敗問題”。
朱傑明也認同這一觀點,更主要的還是“自己的財政問題”。“芝大的財政困難已經有一段時間了,芝大並不是最被特朗普政府針對的學校之一。”朱傑明說。爲此提供佐證的案例是同在芝加哥地區的西北大學,該校被聯邦政府凍結了7.9億美元的研究經費。
2023年,芝大人文學院古典文學教授克利福德·安藤(Clifford Ando)曾撰寫論文警告芝大的財務危機。在文章中,安藤試圖論證領導層十餘年的擴張性投資惡化了芝大的財政狀況。
安藤的論文指出,該校的債務從 2006 年的 22.36 億美元增長到 2022 年的 58.09 億美元,增幅達 260%。由於利息支出不斷增加,高額債務給大學帶來了財務問題。
聯邦政府對高校的持續攻擊和施壓,成爲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政治風向的變化不僅僅影響了來自聯邦政府的撥款,也導致了私人捐贈的變化。芝大校報《Chicago Maroon》在查閱聯邦選舉委員會 (FEC) 記錄後發現,芝加哥大學董事會成員在 2024 年選舉週期中,絕大多數捐款都流向了共和黨候選人。
山雨欲來
2025財年,芝大面臨2.21億美元的財政赤字。根據計劃,該校的目標是在2028年實現收支平衡。
爲此,除了2026-2027學年停招博士外,芝大校方披露的一系列削減支出的舉措還包括:在未來5年內博士招生人數減少30%;繼續合併系所和項目;新聘終身教職比例從30%降至20%等。
具體在停招博士方面,校長阿里維薩託斯提到:“在很多情況下,博士生畢業後的發展未能與他們以及我們的抱負同步……我們正在減少博士生的人數,以更好地匹配現有資金……最終的結果是,博士項目規模更小,但質量更高。”
朱傑明和李諾都向華埠Spotlight表達了他們的疑慮。“縮減本來就不太花錢的人文社科博士項目,真的可以有效幫助大學減輕財政負擔嗎?”
芝加哥大學公共事務總監傑拉德·麥克斯威根(Gerald McSwiggan)在回應華埠Spotlight採訪時稱:“這些部門層面的決定反映了每個項目的具體情況和長期目標,旨在確保爲下一代學者提供最高質量的培訓。這些招生暫停不會影響目前在讀的學生。大學將繼續全力支持嚴謹且富有影響力的研究生教育。”
在人文學院和社科學院的內部郵件中,學院方多次對現在和即將入學的學生強調,所有現有承諾和支持將保持不變,包括資金、諮詢和研究支持,都將繼續有效。
實際上,不同學院對校方的態度也有些微妙的差異。
在社科學院的內部對話中,李諾表示,“大家認爲現在的暫時停招是對目前在讀博士生負責……而且因爲停招,目前的博士生項目資金才得以保障”。但李諾也提到,即便是在這種“小慶幸”下,也擔心人文社科長期發展和未來。
社工學院的小K認爲,不像其他院系,社工學院的本科生很少,博士生的教學或擔任助教的壓力相對更小。“我新學期的授課負擔沒有加重,還是三門課。”
然而在停招範圍最廣且面對系所合併挑戰的人文學院,博士生和教職工們感受到的壓力最大也最直接。
朱傑明提到,在讀博士生們依然會有壓力。他以新冠疫情期間爲例,很多專業被迫停招,現在的博士生們當助教和給本科生、研究生上課的任務就會更大。而且這些年芝大的本科和碩士招生都在不斷擴大。他在研究生工會的會議上聽到一位藝術史系的學生抱怨,100多人的課程只有她一個博士生做助教,其他都是碩士生。
同時,朱傑明提到對院系合併的擔憂。“合併是爲了省錢,那麼每個學生得到的資源就會更少。”
芝大研究生工會的一名組織者在內部討論中表示:“除了我們之前已經討論過的後果(社區感缺失、工作負擔加重、學科最終消失),這些變化還意味着:導師和教授數量更少、班級規模更大、我們能夠教授或選修的課程類型也會更少。”
走出象牙塔
外部社會對芝大縮減、停招人文社科博士的舉措有着截然不同的看法。8月26日,《大西洋月刊》的特約撰稿人泰勒·奧斯汀·哈珀(Tyler Austin Harper)在文章中總結了這些觀點:有人認爲,這是對終身教職市場萎縮的理性回應;有人則認爲,這是藉機,將資源從“非實用”、不盈利、就業前景有限的學科轉向大學高層更看重的領域,比如STEM(科學、技術、工程、數學)等學科。
今年5月,白宮新聞祕書卡羅琳·萊維特(Karoline Leavitt)在一檔電視節目中表示,美國總統特朗普更傾向於把納稅人的錢用在職業學校、州立學校上。她說,美國更需要的是電工、水管工,“而不是哈佛大學的LGBTQ專業研究生”。
在這篇名爲《如果連芝加哥大學都不捍衛人文學科,還有誰會呢》的文章中,哈珀充滿激情地爲人文學科的重要性辯護,他總結道:“人文學者的職責,是守護知識,讓學問免受市場和大衆興趣的侵蝕,抵禦粗淺的經濟功利訴求。”
位於海德公園的芝加哥大學被視爲人文學者的理想去處
圖片來源:E. Jason Wambsgans/Chicago Tribune
類似爭論也發生在人文學科內部。
李諾提到:“我們內部有非常複雜的反思:一方面是基於現在糟糕的學術求職市場環境和所剩無幾的工作崗位,培養這麼多的博士人才也不能說是負責任的。我們真的需要這麼多博士嗎?但另一方面,在現在這個高度發展的後現代社會(特別在AI的衝擊下)和日益嚴重的社會矛盾中,僅僅研究自然和科技是沒有辦法解決目前這麼多棘手的難題的。”
在李諾看來,目前關於“文科無用論”的討論,是大衆對經濟形勢不穩定和所有職業都可能被取代的不確定性的擔憂。
朱傑明則更強調歷史的維度。他表示:北美人文和社科學科的總體左轉(或者進步主義轉向)是1960年代社會運動的遺產,也是現任美國政府針對它們的部分原因。在1960年代之前,美國大學裏的人文研究基本是爲資本主義的文化秩序和美國的地緣政治需求生產合法性的;60-70年代的社會運動結束之後,很多積極分子回到學校搞學術研究,給人文社科的學術體系帶來了很大轉變。我相信即使未來人文學科持續邊緣化它也不會消失,因爲資本主義還是需要有人持續爲它的文化和意識形態秩序生產合法性的,但是1960年代至今主導了美國人文學科的、持泛左翼批判立場的人文研究可能會被迫消失。”
從芝大人類學系畢業,即將前往德國馬克斯·普朗克社會人類學研究所從事博士後研究的小葉認爲,這次停招風波是對以芝大爲代表的傳統人文價值觀的一次重新評估。“比如,你怎麼從傳統的拿學位到找工作、在高等教育內部打轉的邏輯走出去?起碼芝大沒有給畢業生如何走出象牙塔提供助力。”
Josie是畢業於威斯康星麥迪遜分校的人類學博士。畢業以後她曾在一個旨在提高人類學學生職業發展的組織裏做志願者,向高校的老師推廣一些幫助提升學生就業技能的知識。但是跟母校系裏溝通的時候,她發現大家興趣寥寥。
“這導致和現實脫節。這並不是說研究沒有意義,而是說只能在自己的小圈子打轉,沒有現實感,也不知道怎樣跟社會溝通合作,讓研究裏有意義的那部分產生積極的社會影響,也極少人有意識往這個方面努力。”Josie談到了文科學界的生存病態,多重勞力剝削,高度原子化和學術生產的內循環。
“最後在社會動盪或民主潰敗的時刻,大家才茫然四顧,意識到此地早已是一堵圍牆,毫無還手之力,連有力的反思和動員都無法存在。而其實以學人的聰明,早可以預見的不是嗎?”今年3月,Josie在社交媒體動態上寫道。
在小葉看來,這種探索有時候需要外界環境的倒閉,“像現在這個情形也是,某種程度上被推到了必須選擇變局的地方。”
李諾認爲,對於芝大來說,作爲行業領域領頭的院校,應該承擔更多的責任和頂住壓力。“管理層不僅在財政政策方面要努力擺脫困境,還有在履行它的學術使命和社會責任上,需要做的更好。”
面對潛在的變化,朱傑明和同事們正在採取更多的行動。芝大研究生工會正在徵集人文學院的學生簽名,反對院系合併、博士停招,並呼籲更多決策透明度。目前,已經有超過半數的在讀學生簽名。
“形勢很糟,但這些最新的公告讓我們更加清楚:校方如何分配資源,其實是一種選擇。在接下來的幾周裏,讓我們把這一點帶到同事之間的討論中,思考如何共同向校方施壓,迫使他們做出不同的選擇。”前述工會組織者說。
(應受訪者要求,小葉、李諾、小K爲化名)
作者:樹溪
公共行政碩士,華埠更好團結聯盟公民參與資深經理,Chinatown Spotlight責編
參考資料:
https://www.chicagotribune.com/2025/08/28/univeristy-of-chicago-budget-cuts/
https://chicagomaroon.com/48307/news/uchicago-to-cut-some-ph-d-masters-admissions-for-2026-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