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埠觀察｜逮捕與遣返之間，芝加哥移民拘留的隱蔽世界
編者按：路透社此前報道，特朗普政府就任的第一個月遣返了3萬7660人，低于拜登政府最後一年平均每月5.7萬人次的遣返人數，甚至低于政府效率部（DOGE）開除的聯邦雇員人數。
不過，逮捕和拘留移民人數還在持續增長。NBC報道指出，到2月中旬，ICE已經拘留了4萬1169人，已經到達其拘留設施的上限。特朗普政府已啓用關塔那摩灣作為移民拘留中心。關塔那摩曾因美軍虐囚而臭名昭著。
伊州法律禁止州內拘留中心與ICE合作，這也意味著，在大芝加哥地區被逮捕的移民，在等待遣返之前，將被送往遠離其家庭和社區的外州拘留。
對移民家庭和公衆，甚至是被逮捕本人來說，當被ICE逮捕之後，往往就像從這個世界消失了一樣。在何處拘留？是否可以保釋？將被遣返至何處？無人知曉。
越是信息不公開不透明的隱蔽地帶，暴力就越容易滋長。
《芝加哥論壇報》（Chicago Tribune）這篇文章，通過梳理芝加哥附近的監獄名單，並交叉對比公開記錄，為公衆提供了一個窺探移民拘留這個隱秘世界的窗口。
2025 年 1 月 28 日，印第安納州克萊縣司法中心，該中心是美國移民和海關執法局拘留中心所在地。
圖片來源：芝加哥論壇報
1月26日，移民執法人員在芝加哥地區展開突襲，他們的高調行動迅速在整個城市和郊區引發連鎖反應，手機屏幕上閃爍著目擊報告的消息。
在赫莫薩（Hermosa，芝加哥西部拉丁裔社區），一對夫婦在閣樓裏躲藏，因為街上有人看到移民執法人員。一名身穿ICE背心的特工走過芝加哥南部的住宅區。社交媒體上流傳的照片顯示，政府官員與全副武裝的執法人員站成一圈。電視網紅菲爾·麥格勞（Phil McGraw）的現場直播更讓人印象深刻。盡管與此同時，居民因恐懼而躲在家中。
這些場景在芝加哥北部、南部和西部的社區、印第安納州邊境以及郊區上演。在特朗普總統就職後，人們經曆了六天的緊張等待，直到這場行動爆發。
美國移民和海關執法局（ICE）當天公布，全美範圍內逮捕了950多人。芝加哥警察局長拉裏·斯內林（Larry Snelling）表示，芝加哥及周邊地區至少有100人被捕。
然而，一個月過去了，關于這次突襲的具體信息仍然難以獲知，聯邦官員拒絕公布芝加哥地區執法行動的詳細數據。特朗普政府執政初期的全美數據已經開始零星公布（目前，ICE已經暫停每日更新數據），但一個負責彙總數據的獨立機構表示，他們的分析人員發現了一些數據上的不一致。
在一個人們缺乏關于移民拘留公開信息的系統中，關押芝加哥地區被捕者的外州監獄名單，成為了解過去幾周在恐懼和不確定中被捕的人員情況的唯一窗口。
盡管這些監獄記錄無法呈現完整情況，但《芝加哥論壇報》通過請求信息公開獲取到的這些記錄，仍然提供了雖有限但難得的，窺視複雜而不透明的移民系統的窗口。在這個系統中，人們可能被拘留數周乃至數月，且無法出庭接受審理。
相比之下，在伊州的刑事司法體系中，被捕人員必須在48小時內出庭，而警方必須在72小時內提供帶有身份信息的逮捕報告。
“人們對法院的許多權利和期望，在移民訴訟的‘袋鼠法庭’（指不公正的法庭）中被徹底顛覆了，”西北大學政治學教授兼驅逐研究診所（Northwestern University Deportation Research Clinic）主任傑奎琳·史蒂文斯（Jacqueline Stevens）表示。
根據位于雪城大學（Syracuse University）的數據研究中心——事務記錄訪問清算所（Transactional Records Access Clearinghouse，TRAC）的數據，在特朗普政府上任的頭幾周，全美被ICE拘留的移民數量有所增加。專家們認為，盡管特朗普政府誇下海口，承諾大規模驅逐移民，但現實中的後勤挑戰可能限制了其野心的實現。
“他們一直在吹噓想要驅逐的大量移民，但實際上只突出展示了幾個個案，”史蒂文斯說。“而且他們根本沒有足夠的拘留設施來容納如此龐大的驅逐目標。”
為勾勒特朗普上任以來的逮捕全貌，《芝加哥論壇報》核查了中西部兩個縣監獄的被拘留者信息，這些監獄同時也是芝加哥及其他地區被捕移民的拘留中心。對1月26日至2月2日期間印第安納州克萊縣司法中心（Clay County Justice Center）和肯塔基州布恩縣監獄（Boone County Jail）約200名聯邦被拘留者的公共記錄分析，揭示了在這一不透明系統中追蹤被拘留者的挑戰，同時也幫助我們初步了解部分被捕者的情況。
在《芝加哥論壇報》核查的近200名被拘留者名單中，約有一半無法在全國數據庫或地方公共記錄搜索中准確定位。其中一些人的記錄似乎與中西部其他州或美國其他地區有關聯。
在《芝加哥論壇報》發現可能線索的芝加哥地區居民中，出現了各種不同的情況。他們有年輕人和老年人，生活在城市社區以及沃基根（Waukegan）和埃爾金（Elgin）等郊區移民聚居地。有些人曾因交通違規被罰款，有些人經曆過破産。
近50名被拘留者似乎與伊州或印第安納州西北部有聯系，他們的公共記錄涵蓋了從民事案件、輕微逮捕到嚴重犯罪等各種情況。在其中一些案例中，《芝加哥論壇報》僅能找到交通罰單的記錄。
一些人確實有嚴重的犯罪記錄——這類人正是一直以來，專家和律師認為的移民執法的優先目標。其中包括一名伊州男子，他在2022年因策劃從加州一處住宅搶劫數百萬美元的毒資而被判處30個月的聯邦監禁；以及一名芝加哥男子，他在2022年承認性侵未成年人，並被判處緩刑。
根據《芝加哥論壇報》在地方法院數據庫中的查詢結果，其他人的犯罪記錄似乎相對較輕，比如零售盜竊和持有毒品。
盡管政府承諾移民執法機構會優先針對有犯罪記錄的人，但《芝加哥論壇報》對TRAC數據的分析顯示，在特朗普政府執政初期，被ICE逮捕但沒有犯罪記錄或未被指控的人數有所增加。在1月底，被ICE逮捕後被拘留的人中，超過6%沒有犯罪記錄或未決指控。截至2月9日，被拘留者中約14%沒有任何犯罪記錄。（NBC的最新報道則指出，2月前兩周，被ICE拘留的未經定罪或未決刑事指控的人數增加了1800多人，占同期新拘留者總數的41%。）
附帶損害
1月27日，芝加哥居民霍尼·戈多伊-格雷戈裏奧（Jhony Godoy-Gregorio）被送往印第安納州的克萊縣司法中心。根據公共記錄顯示。他的律師卡拉·M·卡薩斯（Carla M. Casas）表示，他當時正在開車去上班，途中被一輛未標記車輛攔下。
格雷戈裏奧是《芝加哥論壇報》核查的200名被拘留者之一。
“他下車後，警官只是問了他的名字，然後就直接拘留了他，”卡薩斯說。“沒有其他問題……他們就把他帶走了。”
隨後，格雷戈裏奧被轉移到路易斯安那州瓊斯博羅的傑克遜教區懲教中心（Jackson Parish Correctional Center），距離芝加哥約14小時車程。他的律師表示，他此前沒有任何逮捕或定罪記錄，《芝加哥論壇報》也未能找到他的任何犯罪記錄。
格雷戈裏奧的拘留經曆，反映了許多被捕者的混亂旅程。律師和維權人士表示，這些被拘留者在不同設施間被來回轉移，執法部門在尋找可用床位的過程中，甚至讓他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身處哪個州。而格雷戈裏奧，他的律師表示，甚至根本不是特朗普政府聲稱要重點打擊的對象。
卡薩斯表示，格雷戈裏奧並非美國公民，但他從未經曆過遣返程序（決定非公民是否應被驅逐出境的法律程序）。她指出，那些曾有遣返記錄的人更有可能成為ICE逮捕的目標。
“（格雷戈裏奧）從未與任何執法機構有過接觸。所以他完全不符合他們應當拘留的標准，”卡薩斯說。
隨著拜登政府時期的保護措施被取消，移民權益倡導者擔心，遵紀守法的移民可能會被移民執法部門一並逮捕。執法人員現在被授權進行“附帶逮捕”，也就是說，他們在執行其他逮捕令時，若發現違規移民行為，可以直接拘留相關人員。此外，他們還可以進入此前被視為安全區的場所，例如教堂和學校。
在伊州和佛羅裏達州執業的移民律師達裏奧·卡斯塔涅達（Dario Castaneda）表示，他聽說有人被捕只是因為ICE原本是去抓他們的親屬。他的一名客戶在一起交通事故後被捕，而交通事故並不是該客戶自己造成的。
“現實情況是，這造成了大量的附帶損害，不幸的是，這種情況正在發生，”他說。
輕重不一的犯罪記錄
根據《芝加哥論壇報》對被拘留者的核查，在某些情況下，被捕人員確實與有嚴重犯罪記錄的個人相符。
據新聞報道和法院記錄顯示，1995年12月，現年71歲的馬雷克·喬斯科（Marek Josko）在Lake Forest開車時血液酒精濃度達到0.19，導致車輛失控並發生車禍。另一輛車的司機丹尼斯·布拉薩（Dennis Bourassa）因此遇難。
然而，在喬斯科因魯莽過失殺人罪接受審判之前，他逃往波蘭，並在那裏作為逃犯生活了25年。據《湖縣新聞-太陽報》（Lake County News-Sun）報道，他最終被引渡回美國，並在2021年接受陪審團審判。由于案件發生已超過二十年，檢察官只能盡力重新收集證據。
喬斯科最終被判有罪，服刑後于去年獲得假釋。目前，他似乎正面臨被驅逐出境。
喬斯科被拘留在克萊縣（Clay County）移民拘留中心。《芝加哥論壇報》能夠找到他的可能本地關聯記錄。克萊縣的記錄顯示，他于1月29日被拘留。
像喬斯科這樣有重罪定罪的案件，一直以來都是驅逐遣返的優先目標，但《芝加哥論壇報》的調查也發現，有些人似乎僅與刑事司法系統有過輕微接觸。
例如，其中一名可能的被拘留者是一名47歲左右的男子，他在2011年因非法入境美國被判刑，並服刑25天。據聯邦法院記錄顯示，邊境巡邏人員在亞利桑那州發現他非法入境。2014年，他在杜佩奇縣（DuPage County）因無有效駕照被攔下並受到處罰。
國家移民司法中心（National Immigrant Justice Center）拘留項目的律師戴安娜·拉希德（Diana Rashid）表示，根據她的觀察，最近因輕微違法行為而被拘留的人數有所增加。
“現在需要觀察的是，這種增長會持續下去，還是會呈現出波動趨勢？”拉希德說。“在特朗普的第一屆政府時期，拘捕是呈現出波動的。政府會舉行高調的新聞發布會，我們的熱線接到的求助電話也會隨之增加。”
印第安納州克萊縣司法中心外景
圖片來源：芝加哥論壇報
地方監獄的“搖錢樹”
克萊縣司法中心坐落在一條安靜的街道上，對面是縣法院。身穿條紋囚服、戴著鐐铐的囚犯，時不時在警員的押送下前往出庭。
然而，這座由混凝土牆加固的大型監獄關押的大多數囚犯，並非因當地犯罪被拘留，甚至可能從未踏足過這個距離印第安納波利斯約60英裏的小鎮。他們之所以被關押在這裏，是因為聯邦當局指控其違反移民法。
芝加哥地區的移民被拘留者通常會被送往克萊縣、肯塔基州的布恩縣（Boone County）或威斯康星州的道奇縣（Dodge County），因為伊州法律禁止地方監獄被用于此類拘留。
然而，隨著拘留床位日益緊張，像格雷戈裏奧這樣的被拘留者可能會被送往更遠的地方。據新聞報道，政府甚至已開始將等待驅逐出境的移民轉移至海外，在巴拿馬和關塔那摩灣（Guantanamo Bay）關押。
“他們的容量已經超負荷了，”移民律師馬裏奧·戈多伊（Mario Godoy）說。
2024年，克萊縣新增了一座新監區，擴大了床位容量，而與此同時，ICE正因拘留中心的條件問題而陷入一場聯邦訴訟。
這起訴訟由被拘留者于2022年提起，被告包括ICE、國土安全部及其他政府官員。訴訟指控克萊縣官員將聯邦被拘留者視為“搖錢樹”，挪用本應用于照顧囚犯的資金，用于縣政府的開支和自由裁量支出。
此外，訴訟還稱，ICE對資金被挪用及拘留中心的惡劣條件視而不見，例如拘留區肮髒不堪，且囚犯得不到足夠的食物。
訴訟指出，該監獄在2021年的績效評估中未能達標。
對此，代表克萊縣的律師在一份聲明中表示，官員們“堅決否認2022年訴訟中的指控，法院已駁回了針對克萊縣的所有訴訟請求。”
去年12月，一名法官駁回了針對克萊縣的最後一項指控，但表示該指控可能會在州法院繼續審理。
50歲的米格爾·阿維拉（Miguel Ávila）在克萊縣司法中心被關押了9個多月，直到去年夏天獲釋。他描述了惡劣的拘留條件，常常無法接觸到陽光或新鮮空氣。
“從你進入的那一刻起，你就會遭受欺侮、羞辱和種族歧視，”阿維拉說，“這是一種心理折磨。”
阿維拉住在印第安納州，在美國已生活了20多年，目前面臨一項酒後駕車的未決指控。但與該指控無關，他正在申請一種特殊簽證，該簽證允許某些犯罪受害者留在美國。他還自願參與“印第安納州移民拘留援助”（Indiana Assistance to Immigrants in Detention，Indiana AID）組織，該組織每月探訪拘留中心，與被拘留者會面。
“他們非常害怕，”他說，“盡管他們面臨被驅逐出境的風險，但他們更擔心監獄外的家人，因無法繼續養育他們而感到焦慮。在特朗普政府時期，存在大量虛假信息和恐懼。”
2025 年 1 月 31 日，在大雨中，人們被帶上加裏/芝加哥國際機場的一架飛機，准備被驅逐出境。清晨，一輛巴士從布羅德維尤美國移民和海關執法中心出發，將人們送到機場准備被驅逐出境。
圖片來源：芝加哥論壇報
根據對克萊縣監獄記錄的分析，在1月下旬，克萊縣司法中心近75%的囚犯是因聯邦政府的拘留令被關押的。
根據克萊縣與美國司法部之間的一份協議（該協議是《芝加哥論壇報》通過信息公開請求獲得的），該監獄大約為聯邦囚犯保留70張床位。聯邦為每名囚犯每天向監獄支付85美元。
然而，1月28日的監獄日志顯示，僅在三天內，從1月26日至1月28日，該縣就因移民拘留令關押了近80人。
根據布恩縣與聯邦政府之間的協議，該縣必須為聯邦囚犯預留約250張床位，每名囚犯每天的費用為88美元。
38歲的Indiana AID志願者羅賓·瓦倫蘇埃拉（Robin Valenzuela）表示，被拘留者在克萊縣的關押時間長短取決于他們案件的具體情況。該組織每月安排志願者進入監獄，為被拘留者提供法律援助、資源和情感支持。她表示，被拘留者往往很難與外界的親人取得聯系。
“（今年2月）許多人顯得非常震驚。其中有一個人甚至不知道自己身處何地，不知道自己在哪個州，”她說，“我們遇到了很多人……他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被懲罰，也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
期待保釋
格雷戈裏奧已被拘留27天（截至《芝加哥論壇報》發稿）。
他的律師卡薩斯希望，由于他沒有犯罪記錄，移民法官會允許他獲得保釋。他有妻子和幾個孩子。據卡薩斯稱，在被拘留之前，他正在努力通過法律途徑留在美國。由于他在路易斯安那州的拘留所，家人很難與他取得聯系。
卡薩斯認為，他之所以能夠聯系到自己，是因為她的名字出現在克萊縣司法中心傳閱的律師推薦名單上。她已提交動議，要求法官允許他以保釋金獲釋。他的聽證會在被無理由推遲之後，定于2月25日舉行。
通過他的妻子和律師，格雷戈裏奧已收集了來自教會和社區的支持信，供法官參考。卡薩斯表示，他目前有穩定的工作。
“我希望這不會是一個高額保釋金的情況，因為他沒有逃跑的風險。他有家人，有房子，一旦獲釋就會回到家中。”她說。
如果他要獲得保釋，根據卡薩斯的說法，必須由一名具有合法身份（綠卡持有者或美國公民）的人全額支付保釋金。
保釋程序複雜且難以操作。這意味著即使格雷戈裏奧被允許保釋，他仍可能需要幾天時間來安排相關手續。
但他希望能盡快與家人團聚。
原文2025年2月24日刊于《Chicago Tribune》
作者：Madeline Buckley, Nell Salzman, Caroline Kubzansky, Joe Mahr
編譯：樹溪
原文鏈接：
https://www.chicagotribune.com/2025/02/23/immigration-detentio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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