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信|“離開中國人圈子才是融入美國”嗎?
編者按:今年7月開始,華埠Spotlight每月定期舉辦“唐人街客廳”線下聚會,邀請華埠更好團結聯盟(CBCAC)創辦人陳增華先生(C. W. Chan)坐鎮,與社區讀者,包括唐人街的老居民、年輕留學生等,一起討論我們關心的社區議題和公共事務。今天編髮的這篇讀者來信,作者Jessica是一名在芝加哥從事心理諮詢服務的社工,她參加了最近一次的線下聚會。在交談中,她提到了許多北美留學生都有的困惑:要如何融入美國社會?留學生怎樣跟本地社區建立聯繫?年輕人怎樣參與公共事務?以及我們的歸屬感在哪裏?
如果您正在這樣的困惑之中,願她的分享、C.W.的故事和“唐人街客廳”的活動,對您有所啓發。
和五十年前畢業的社工學長聊聊:爲什麼我們要在北美參與公共事務?
不知道在北美讀社工的夥伴們有沒有類似的經歷:常常要向他人解釋,“社會工作”到底是什麼。
我剛來芝加哥大學讀社工碩士的時候,家人就疑惑地問我:“社工是義工嗎?”
新朋友則一臉篤定:“你肯定不是留學生吧?中國家庭不會送孩子出國學社工的!”
這種不被理解的孤獨,是許多留學生社工都會經歷的。
請認識一下社工C.W. Chan
但五十年前,就有一位來自中國的學長,在芝大獲得了社工學位。此後的半個世紀裏,他始終堅持社工人的核心價值:服務邊緣羣體、推動結構變革、倡導社會公義。他沒有選擇離開社羣,反而深耕在北美華人社區。
“陳增華(C.W. Chan)先生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在芝加哥大學獲得社會管理碩士學位,曾在庫克郡醫院擔任精神科社會工作部主任十二年,後創立海鮮企業。陳增華是華人諮詢服務處的十位創辦人之一,還曾任董事會主席,也曾出任華商會會長、美亞聯盟芝加哥分會的主席。華諮處是目前中西部最大、最全面的亞裔美國人社會服務機構,擁有400多名全職和兼職人員。陳先生在1998年創辦了華埠更好團結聯盟(CBCAC)。在他與團隊的合作下,華埠推動了選民登記,伊州選區重劃,選出伊州第一位華裔州衆議員馬靜儀(Theresa Mah),爭取興建華埠新公立圖書館、謝祖諒體育中心、譚繼平紀念公園。2015年推動華埠遠見計劃(Community Vision Plan),2021年伊州成功簽署了「TEAACH ACT」,亞裔歷史進入伊州公立學校教科書,協助推動2020年全美人口大普查。CBCAC與社區機構等在2022年成功爭取芝加哥市議員選區重劃,零的突破,使芝市有了第一位華裔區長李惠華(Nicole Lee),芝市地圖上也有了百年來第一個亞裔居民佔多數的選區。”
如今,全美多數中國城都在萎縮,但芝加哥中國城不僅沒有沒落,反而持續擴張,被專家認爲是“全美中國城的模範”。這背後,正是像CW這樣的前輩們默默投入的結果。他長期推動公共政策變革、倡導社會福利、組織社區動員。很多人以爲他是中國城的“老住戶”,其實他住得離這兒很遠,只是他在乎華人。
“離開中國人圈子才是融入美國”嗎?
我剛來美國讀書時,在一箇中西部的小城。我們整個學院只有我一個東亞學生,整個研究生院只有我一箇中國人。
那時的我,對“融入”有一種近乎執念的焦慮。我告訴自己:“我來這裏是要體驗美國文化的,得少說中文,多和本地人相處,說英語、參加活動,纔算不辜負這次出國留學的機會。”
所以我刻意遠離華人圈,也壓抑自己與原文化的連接。偶爾在街頭看到另一個黑髮淺膚的東亞人,我們四目相對,好像都想說點什麼,卻都沉默地錯身而過。那種距離感在提醒我,我是局外人。
直到我畢業,我既沒有真正“融入”主流文化,也沒找到任何歸屬感。
第一次接觸“公共事務”, 其實是從和孩子們聊天開始的
來到芝大讀社工第一年,我在芝加哥南部的一個非營利組織實習,主要服務當地的中小學生。那些孩子大多來自低收入家庭,以黑人、拉丁裔爲主。
我很開心能“和真正的美國人工作”。但在和小朋友的日常對話中,我發現我們幾乎沒有共同語言。娛樂、遊戲、零食、歌手,我什麼都不懂。和孩子們溝通,充滿誤會與卡頓。
但我仍舊努力“沉浸式學習”。我告訴自己,這是社會工作的核心——站在邊緣羣體身邊,傾聽、瞭解、共情。我確實收穫了很多,也不斷擴展我的社工視野。
但我心裏總有一個填不滿的空洞:我在努力“做社工”,但這些工作,和我有什麼關係嗎?我像一塊磚,被搬到這塊土地上,留下來,然後呢?
“你的能力, 應該留給最需要的人”
在申請第二年實習的時候,我開始動搖。
我該繼續在非亞裔社羣裏“修煉”,還是該嘗試一些與我身份更接近的工作?
我的黑人督導對我說:“你有獨特的表達力、文化理解力、語言能力。你的才能,應該被用來服務最需要他們的人。”
於是我加入了芝加哥一家服務亞裔移民的社區門診。
這是我做過人羣最爲多元的工作:來訪者從10歲到80歲,有華裔、韓裔、越南裔,也有白人、黑人、拉丁裔。他們都是Medicaid使用者,資源有限,處境複雜。
我的中文能力、文化背景讓我天然更容易接觸華人羣體。和他們工作時,我發現——很多經驗,和社工教科書裏寫得不一樣。
比如,來訪者不願意談情緒,卻會在聊天中夾帶家庭動態;比如,某些精神症狀其實源於移民壓力,而不是“個人功能障礙”;再比如,在多代同堂的文化裏,家庭治療不是“邀請家人來”,而是“你怎麼代表整個家庭談這件事”。
這些經驗讓我意識到,華人移民社羣需要我們,而我們也需要他們——來幫助我們理解社會工作的真正含義。
我們爲什麼要在乎華裔社區, 雖然我們並不住在那裏?
很多人會問:
“你都不住在中國城,幹嘛去管中國城的事?”
“你留學出來不就該往上爬、去做專業白領,幹嘛去搞什麼基層動員、發傳單、做社區問卷?”
但這些問題背後,藏着一種誤解:公共事務是離我們很遠的東西。
實際上,我們今天的生活,處處都受到政策影響。
移民能不能享受醫保、子女能不能上學,靠的是社福政策;
華人能不能參與市政規劃、反歧視行動,靠的是社區組織;
當疫情來襲,我們能不能用母語獲取信息,靠的是誰提前站出來爭取。
這些議題,不是隻有“老移民”才該關心。
華人之所以“看起來不參與公共事務”,不是因爲冷漠,而是我們從來沒有被賦權過。我們不習慣發聲,不習慣組織,不知道可以去改變什麼。
但我們不能永遠“默默承受”。
公共事務, 是社工身份的延伸
CW學長五十年前畢業,五十年後仍在爲華裔社羣發聲。他的職業初期是醫療社工,但是他沒有停留在“專業諮詢”的崗位上,而是把社工的價值帶到了更廣闊的公共空間。
做一個社工,不只是在辦公室裏“提供服務”。
它還意味着我們願意與社區站在一起,理解邊緣,連接資源,推動改變。
作者:Jessica,美國持證臨牀社工(LCSW)、心理諮詢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