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裔老人遭槍殺近四年後,他的家人仍在尋求正義
2021年,71歲的謝煥星被兇徒射殺身亡。四年後,本案即將開庭。妻子謝新都手捧丈夫照片緬懷。圖片來源:樹溪/Chinatown Spotlight
在那場致命槍擊案之前,謝煥星的故事是上一代華人移民實現美國夢的典型代表。
五十年前,謝煥星和妻子謝新都揣着100美金,經香港移民美國,定居在芝加哥唐人街。他們從餐廳後廚打工開始,到擁有一家自己的店面,養育三個孩子完成大學學業,一直工作到六十多歲,在家人勸說下才退休。退休之後,帶孫輩,和球友打乒乓球,跟孩子出門旅行,還有每天堅持讀報的習慣。外孫即將高中畢業,他想要參加畢業典禮。
平靜被打破。2021年的冬天,在他去買報紙的路上,22聲槍響結束了他71歲的生命,把這個原本普通但幸福美滿的大家庭拉進漩渦中。兇手與謝家人素不相識,犯罪動機至今不明,司法審判又一再改期。
哀悼和治癒,漫長且痛苦。在過去將近4年的時間裏,這個家庭被迫學習與悲傷相處,努力支持彼此。
10月20日,在經歷數次延期之後,這場槍擊案終於將迎來第一次開庭審理。
一個好人
謝新都的家裏充滿回憶。客廳櫥窗裏擺着退休紀念證書,還有很多照片。
她的丈夫謝煥星很喜歡拍照。這些照片記錄了他在後廚備菜的時刻,打乒乓球的時刻,節日聚會的時刻,和家人在一起的重要時刻例如孩子們的婚禮等等。還有退休之後,他和家人去紐約旅行,坐遊船,在NBC新聞電視臺前合影,在女兒家附近的球場和外孫一起打籃球飆三分。
照片裏的謝煥星總在笑。他不吝嗇自己的笑容,就像他給家人的愛那樣多。
“他總是面帶微笑。這就是他的性格,非常友好,即使對陌生人也是如此。”大女兒Susan Lam說。
謝煥星工作、生活照。 圖片來源:謝煥星家人
“他是個好人。他愛他的妻子,愛他的孩子們,愛他的孫輩。他盡了自己所能做到的,工作非常辛苦,犧牲了很多。”謝煥星的女婿Mike提到。
移民生活充滿艱辛,但謝煥星和妻子謝新都充滿盼望。他們憑藉自己的勤勞、聰明、上進,在美國社會站穩腳跟。
謝新都回憶起剛來美國打拼的時候,“移民生活真的辛苦。兩手空空來到美國,我們又不懂英文。丈夫在廚房,我就幫忙接電話、拿貨。天天放工後,他聽錄音機,邊看書,邊記錄,學習英文,寫厚厚一大本筆記。”
在小女兒Carina Set印象中,小時候爸爸媽媽經常忙碌,自己也在餐廳裏幫忙工作過。“類似於‘童工’那種。(因爲工作)我們不能在家,我7歲的時候,隨處都可以睡覺。即使現在已經成年了,我仍然可以在任何地方睡着。”
儘管餐廳工作生活壓力很大,家裏經常會有緊張的氣氛,但Carina想起年少時,她總會記得謝煥星花時間陪着她一個人去喫點心的場景。他們坐在常見的港式櫃檯前面,看着櫃檯後廚煙火繚繞的畫面。
休息時,謝煥星和謝新都的共同愛好是讀報紙。“我們常常在放工的時候爭着看,一邊喫飯一邊看。”謝新都說。
謝煥星喜歡探索新事物,對外界充滿好奇。讀報是他學習的方式之一。在家人的講述中,謝煥星很聰明,很多知識都是自學,有段時間上過社區大學。同時,他還是狂熱的運動愛好者,擅長打乒乓球,曾經擔任芝加哥華人乒乓球協會會長多年。
退休之後,謝煥星也沒有閒着,他的時間都花在孩子們身上。比如一大早起牀去買最新鮮的魚,爲兩個住在城裏的女兒一家準備食物。或者陪伴外孫,和他們待在一起。他有9個孫輩,和他的關係非常親密。其餘時候,他打球運動,或是在孫逸仙公園下中國象棋。
“他是像唐人街市長那種人,非常活躍、外向,喜歡散步,喜歡待在外面。”Carina說。
寒冷一天
2021年12月7日,謝新都不願意提起這個日子。每當被迫面對這個日子時,她沒法說出口,只能在紙上重重地寫下日期。但她的思緒總是不經意會回到那一天。
那一天非常冷。
那天外孫女班上有人檢測出新冠陽性,學校放假,外孫女便在外公外婆家。謝家人早早喫過午飯。謝新都在家裏煲湯,謝煥星計劃出門買報紙。新冠疫情後,他們最愛的《世界日報》不再投遞上門。外孫女吵着要跟公共一起出門。謝煥星說:“外面太冷了,我就去買份報紙,晚點回來再帶你出門玩。”
11點多,謝煥星走出小區,左轉沿着23小街走去永活街(Wentworth Ave)上的中港百貨。經過Princeton街的路口,街對面是小女兒Carina工作的興氏小學(Haines Elementary School),下個路口就是他要去的百貨店。一輛銀色的轎車從後面慢慢跟隨他。兇手掏出了一把自制的“幽靈槍”(Ghost Gun),將謝煥星擊倒,並停下車,對着倒下的71歲老人,一共射出了22顆子彈。
時年23歲的兇手阿方索·喬伊納 (Alphonso Joyner) 在半小時後被捕,人們至今不知道行兇原因。
興氏小學的學生們正在戶外的露天操場上玩,有些年級還在上課。Carina的班級在二樓,遠離街道一側,她沒有聽到槍聲,但全校廣播通知大家立刻封鎖。“校長在廣播裏的聲音聽起來很驚慌。我熟悉封鎖流程,每年都會和學生一起演練。我們立刻按照規定鎖上門,關上窗戶,拉上窗簾,關了燈。我們知道出事了,但不知道兇手是否在學校裏。”
Carina隨後給丈夫Mike發了信息。“很簡單的幾句話,大概是‘我沒事’,‘愛你’。” 接着Carina開始聯繫住在離學校不遠爸媽。“因爲我知道我爸媽是那種很喜歡出門的人。”
謝新都大約在槍擊發生10分鐘後接到了Carina的電話。女兒問:“爸爸在家嗎?去哪裏了?什麼時候出門的?”,並叮囑母親說學校對面發生了槍擊,請注意安全。
謝煥星沒有接到電話。他的手機放在家中二樓書房。又過了約20分鐘,謝新都接到保險公司的電話,被告知謝煥星被送往醫院。
保險公司沒有在電話裏交代更多細節,謝新都的英文也不太好,她說:“讓我兒子來處理。”他們的兒子William Tse曾經在醫療系統工作,熟知保險方面的事務。退休後,William便爲他們設立了保險。
“總之,我哥知道了,其他人也都知道了。是爸爸出事了。”Carina說。
漫長的治癒
謝新都無法想象發生的這一切。
悲劇發生後,家裏的電話一直在響。不斷有朋友、社區人士和媒體打來電話,或問候或表示願意提供幫助。但謝新都沒有辦法說話。她把這些熱心人士一一記錄下來。“美亞(MAHA)第一天就打電話來了,東南亞中心第二天也聯繫了,還有CCUC(華人基督教聯合會)一直陪伴着。”
那些天,謝新都哭了很多次,哭到沒有眼淚。“我真的明白了什麼叫欲哭無淚。”
在謝煥星的追悼會上,時任芝加哥市市長洛麗·萊特福特(Lori Lightfoot)等政要和諸多社區人士出席。謝新都回憶說:“市長抱着我很久,我對她說‘把我的丈夫還回來’。”
年長一些的孫輩,在那些天常常做噩夢至哭醒。更小一些的外孫當時才兩三歲,他問外婆,“公公在哪裏?” 謝新都回答說:“公公去了街上,還沒有回。” 但Carina不想隱瞞孩子,跟他說:“公公去了天堂。”
“你怎麼能跟孩子說這樣的話?”謝新都責備女兒,認爲不應該跟孩子說這些。
大家又在一起哭了。
謝新都寫給民選官員的信件。圖片來源:樹溪/Chinatown Spotlight
直到三個多月後,謝新都拿起筆,開始給政府寫信,訴說丈夫的遭遇。
第一封信寫給時任美國總統拜登。2022年2月的總統日,謝新都開始給總統寫信。接着她又給其他民選官員寫信,伊州聯邦參議員、伊州州長、州檢察長、州參議員、州衆議員、庫克郡檢察長……
謝新都在信中寫道:“我夫妻倆相依恩愛,同甘共苦五十年,不料橫禍飛來,生離死別……我們不認識殺人犯,跟他無冤無仇,對這宗狠心殘暴的恐怖襲擊爲何發生在我丈夫深受,百思不得其解!”
“我用中文寫,教會的人幫我翻譯成英文。然後給這些官員發郵件、寄信。一開始邊寫邊哭,寫了劃,劃了又寫,心裏還是很亂。我寫這些,是爲了社區,也是爲了我自己,希望給我的家庭正義,也不希望社區再有人遇到這些事。”謝新都說。
儘管除了一些簡單安慰之外,大部分民選官員並沒有給謝新都回信。但她說:“寫出來就好,寫出來我心裏舒服一些了。”
而每一次寫信,每一次訴說,都像是反覆掀開傷口。她在腦海裏回顧了無數遍那一天的場景。在嘟嘟嘟冒泡的湯鍋,不斷響起的電話鈴聲,還有不同的如果的假設,如果他早一點或晚一點出門,如果他沒有走那條路…
謝新都坐在客廳看着窗外的時候偶爾會想,他是不是會突然出現,就像以前那樣回家。
正義意味着什麼
儘管兇手喬伊納在案發後半小時被抓捕歸案,且不能保釋,但遲遲未能開庭審判,這讓謝家人陷入多年痛苦的等待中。至今,他們仍在等待一個說法:爲什麼要如此殘忍殺害一個無辜老人?
流言蜚語在坊間流傳,最終成爲射向這個家庭的毒箭。
“爸爸沒做過任何壞事。但有人說,他做了些壞事。”Susan說,社區裏有些人將導致槍擊發生的原因歸罪於謝煥星,例如跟兇手的爭執、或者涉及幫派等等。
在Mike看來,這是“因爲他們(造謠者)在害怕。他們不覺得一個普通人會遭遇這樣的事。但事實就是,他(謝煥星)就是普通人。我們每個人都可能遇到這樣的事。”
Carina感到委屈和荒謬:“爲什麼我們還要爲他的名聲辯護?”
“他(兇手)的動機不是搶劫。因爲他的錢,所有的東西都在那裏。”William說。
兇手阿方索·喬伊納曾有涉槍案件前科,此外已知信息很少。法院記錄顯示,喬伊納曾試圖通過公設辯護律師尋求以精神疾病爲由逃避刑罰,但並未成立。
Susan證實了這一情況。她每個月都要和律師一起通過視頻會議,聽取法院更新進展。“半年前,兇手提出了精神疾病的理由,我們覺得很荒謬。”Susan說。
案件發生的2021年,正值美國亞裔仇恨(Asian Hate)犯罪的高峯。自2020年新冠疫情在美國爆發以來,全美各地發生多起針對包括中國人/華人在內的仇恨犯罪,在公交車站攻擊候車老人等。
不過,在庭審之前,一切假設都無法得到證實。
而面對判決也是一種考驗。對於判決結果,謝家人內部也存在分歧,期待的正義並不完全相同。在謝新都和兒子William看來,兇手應當被判處終身監禁。但Carina表示,不會要求判決多少年,因爲這個世界沒有任何東西會滿足公義的需求。她反問自己:“正義意味着什麼呢?”
Carina和姐姐Susan都是虔誠的基督徒,“我相信上帝會提供我們從正義中需要的東西。我會盡力的(支持我的家庭),對我的家庭有幫助。也可以用更合神心意的方式,不是按照我的方式,而是按照他希望我去做的方式。我會做到。”
“Cheer up, 振作起來”
在經歷了數次延期之後,謝家人終於等來第一次開庭的確切時間。10月20日,法院將篩選本案的陪審員團成員。10月21日上午10點,本案將正式開始爲期三天的審理。
謝家人正在爲此奔走。謝新都重新手寫了一封致社區居民的信,呼籲大家在開庭日到法庭提供支持和聲援,爲丈夫伸張正義。她把這封信打印了很多份,分發給她的鄰居、朋友和任何她所能接觸到的人。而謝家的兒女們也在積極聯絡社區機構、媒體,用他們各自的方式表達對彼此的愛。
“一切都在漸漸淡去,是的,短暫的激情。已經三年半了。這就是我媽媽的恐懼,這就是她爲什麼如此堅決。我認爲這也是她哀悼過程的一部分,她想要說出我爸爸的名字,希望他活在人們當中,這樣一個人不能夠就這麼忘記。” Carina說。
爲了紀念謝煥星,在他的葬禮之後,謝家人向他生前熱愛的乒乓球協會捐贈了兩張乒乓球桌,另外還向中華會館捐贈了一張,那也是謝煥星常去打球的地方。
Carina提到,她的家人還希望未來能夠在社區有個公共悼念的地方,或是設立一個公共牌匾、紀念點,不僅僅是爲了謝煥星,也是爲了整個社區。“唐人街社區會有一種正義感。它是集體的一部分。就像他的記憶一樣,這已經成爲歷史的一部分了。”
直到今天,謝煥星的書房還保留着原樣。在收拾遺物的時候,謝新都發現了一張撕下來的便籤紙,這張泛黃的紙一直塞在謝煥星的錢包裏,放了很多年,上面是他手寫的兩個中英文詞組:
“Cheer up,振作起來。”
作者:樹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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